文化 >> 文学作品 >> 详细内容
我的数学老师
日期:2017-06-05 08:48  作者: 
 

我的数学老师

 

春节前后,学生给老师拜年,本也寻常。作为从教终生的我,可能是由于年老无事,爱思前想后的缘故吧,今年春节,由学生拜年引发的联想尤为突出,甚至彻夜不能入眠。

我是教师,但我也曾是学生。我的学生我记着我,我也不能忘却我的老师。尤其使我终生为楷模的师长陈世恒老师就是其中之一,可我却从未给他拜过年。他现在在哪里,是否还在人世都不知道,真是惭愧得很。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正在陕西省乾县师范上学。“六四级甲班”是学校的一个特殊班----其他班学制三年,我们班学制四年,毕业时发大专文凭,就是所谓的“黑市大专班”吧。我以此为荣。给我们班代课的老师都是各学科教研组长,我们为此而骄傲自豪。我爱数学,曾经拿过该科竞赛奖。我也喜欢文学,原因很简单:和我关系特好的礼泉籍同学王世琳特长语文,他把自己写的东西先拿给我看,年轻气盛的我常不以为然,也以同题材写些东西与他较劲。我俩相处如兄弟,直至现在仍以兄弟相称,来往不断。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学校通知我和王世琳拉上架子车去乾县马家坡前接一位新调来的数学老师。说他姓陈,名叫世恒,从彬县来。那时,没有公交车,西南路上多的是拉煤汽车。如果肯给过路的司机一点好处,便可以顺捎着拉你到沿路站点。为了醒目,我俩在架子车上插了一面纸制墨笔写的旗子,醒目地写着“迎接陈老师”。十点左右,一辆拉煤车停在了我们旁边。司机座旁下来了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小女孩。男的戴一副度数很高的眼镜,刚刮过络腮胡的脸,泛着青光,最让人吃惊得是留在上唇中间的“仁丹胡”。加上前额稍有些秃顶的形象,让我俩马上想到了电影里的日本人!他们衣着说不上破烂,但很一般,绝对与大学毕业的中等学校的名师不相匹配。他看了看我们车子上的旗子,问:“你们是来接人的吧?”我们回答“是。”“是乾师的吧?”“是。”他说:“我就是”。我俩根本就不敢相信:这就是给我们班教数学的老师?接着从车上卸下简单的行李,但书箱却特别大。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原来深受我班同学敬仰的数学老师调走了,接手的老师尽管竭尽全力、认真负责,但同学们总觉得相比之下有些差距。他自己又好胜心强,不久就累病了,现在该这位陈老师上台了。

第一节课,陈老师走上讲台,教师里一片异样的气氛,可能是他的形象吧!只见他两手一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书写例题。这时,同学们都在左顾右盼,异样的眼神似乎在说:这老师不是日本人吧?例题写完,陈老师转过身来,又把两手一拍,在讲台上踱着步子,口里说:“这咋办?”,同学们静静地看着黑板上的例题,教室里一片寂然。这时,他又把两手一拍,似乎要把粘在手上的粉笔末拍掉,接着说:“这好办!”,这时,他拿起放在讲桌上的教杆,指着例题的一处,说:“请看这里!”,然后一字一板,几乎不费力气,便把例题的关键所在点透,然后让同学们自己去解。他仍然在讲台上踱步,一会儿再问:“有什么问题?”“没有”“请打开书,看教材上的例题,跟板上这道题有何关联?”,时间不大,再问“看懂了么?”“懂了!”“作业,把练习上的习题做在作业本上。有问题的请举手。”,他又在讲台上踱步。前后不超过二十分钟。下课铃响了,同学们都已完成了作业。第一节课就算结束了。老师走出教室,同学们一片哗然!……。

以后的数学课,节节如此。同学们异样的眼神变成了敬仰的目光。因为他绝不照书上的题照本宣科,而是结合已学的知识,自己编写步步深入提高的例题,而且把关键点、联系点、难点说破,然后让我们参照例题,在完成作业的同时,自然提高。钻研的兴趣、自己解决问题获得的成就喜悦感一下子把同学们征服了。他的习惯动作,也成了我班同学的骄傲表现。一次预备铃响过,同学们静等陈老师上课,一个迟到的同学跑进教室,在讲台上仿照陈老师的动作两手一拍,问:“这咋办?”,不料我班同学集体回答:“这好办!”。接着欢快的笑声充盈了教室。从此,我们班如果有人说:“这咋办?”,立即就会众口应和“这好办!”,欢愉的笑声充满教室。

慢慢地,同学们还发现:陈老师上课从不看教案,有的人就想挑战一下。有时故意在参考书上找些难题在课堂上提出。陈老师照常把双手一拍:“这好办!”,然后讲出此题的出处、难点、关键、入手点、联系点……,如数家珍,但从不做验算过程,听得大家如醉如痴,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老师把数学教神了!”。这话不胫而走,传遍了全校。乾县师范当时有个不成规矩的传统,各科权威老师,不定期的办讲座。我班第一任数学老师就系统地办“运筹学”讲座,深受同学爱戴;接手的老师也办过两回,效果平平,也就停了。现在同学们都向学校建议,让陈老师办讲座!

当然,凡办讲座的老师都把自己最拿手的绝活展示出来,谁也不想让人瞧不起!陈老师办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不光是全校各年级爱数学的同学全部参加,连爱好其他学科的同学也争着一睹风采。一天下午,陈老师又在大礼堂办讲座,当然全校是教室宿舍全无一人逗留。晚饭时间到了,同学们仍然掌声不断,不愿离座,太精彩了!

我在学生会勤工俭学办公室下设的理发室负责全校师生的理发工作,住一个单独的宿舍。正当我在宿舍吃饭时,我的好友王世琳跑过来问:“你是不是想让我今晚和你一块儿住,把我的被子搬过来了?”,我以为开玩笑,说:“谁叫你的被子那么新那么好呢?!”,他认真地说:“你搬了没有?”,我看着他的神色,认真地说:“我没搬。”,他说:“我的被褥不见了!”“啊?!”,他的被褥是他老娘刚给他捎来里面三新的,怎么会不见了呢?原来听完讲座,同学们都回宿舍拿碗筷准备吃饭时,王世琳发现他的被褥不见了,其他同学都以为我俩最好,肯定是我搬了过去,准备一块住呢,所以叫他过来问。他见我发愣的样子,又看了看我的床铺,慌神了,“我的被褥不见了!”“真的么?”“真的!……”,我们急忙向学校报告,结果真的丢了!最后学校给王世琳申请了些布证、棉票,算是了事。陈老师的数学课的轰动效应就是如此!知识、技能的吸引力竟是如此诱人。

陈老师这时也有变化:一是刮去了仁丹胡,二是走上讲台,精神焕发,激情四溢。但走下讲台,仍然沉默寡言,基本不与人谈生活和家庭,更别说闲聊之类。讲台上与讲台下判若两人。我和王世琳多次去他宿舍,想找理由和他谈心,以表达敬仰之情。但都被他一句话:“没有其他事,就去忙你们的学习吧!”而拒绝了。这是他不变的一个表现。第二个表现是家庭生活十分俭朴。夫人在乾师附小任教,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清淡甚至冷漠的关系。我们从未见过他俩欢愉、亲热。对此,我们谁也不解。

三年自然灾害打乱了我们的学习生活,首先表现为原来的大灶管饭改成了凭票计量吃饭,接着把粮食关系转回老家,再接着是挖野菜,“低标准”“瓜菜代”,甚至学校停办!学生各自回家。别说争成绩,连教书梦也做不成了。

一九六三年春末,学校通知我们复学。我们“六四甲”的大专梦也破灭了,变成了三年制,随其他班一块毕业分配。匆匆忙忙,准备实习试讲,紧紧张张打听分配方案;慌慌乱乱各奔东西,走上自己的工作单位。王世琳留在乾师附小任教,我被乾县教育局选中分配在一个完小任数学教师。关于陈老师的情况无暇再顾。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全国。因王世琳在乾师附小,所以有机会得知陈老师的境遇:脖子上挂一个很大的牌,上写:“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反动学术权威”“特务”等大字,被红卫兵拉着,敲着锣在大街上游,后来红卫兵不再牵着游行,而是改成自己敲着锣、挂着牌每天在乾县各大街游一圈。他仍是一语不发,红卫兵说怎么就怎么。再后来,有红卫兵想暗探这个奇怪的人究竟在私下里干什么,经过侦查,发现他除了吃饭、游街,摘牌后就在家发呆,天黑就去电影院(乾师北大门正对乾县电影院)看电影,仍是整天不说一句话。对于这样一个怪人,红卫兵也无可奈何。在陈王二人公办学校由乡镇办的风潮下,我们这些教师们也都回本县本乡任教,自顾不暇。王世琳也回了他的故乡—礼泉昭陵。从此,陈老师的情况,一点也没有风闻。

邓小平再次出山,我的一个亲戚被调往乾师后勤组工作。走动中才知道陈老师的数学论文连篇累牍发表,轰动一时。再不久,他被调到某大学任教。

改革开放以后,我被调到一个中学教了高中语文。我的学生从大学回来,谈及他的数学教授陈世恒如何如何厉害,我才吃惊地打听到其人果然是我的数学老师陈世恒!

啊!陈老师,您深沉不露,您在热爱的王国里孜孜追求,任凭风吹浪打,矢志不移。我敬仰您的学问,更敬仰您的人格,也佩服你的深沉。什么叫大智若愚?你用行动给我做了注解!

我也是老师,我更是您的学生。我的学生在春节向我拜年,而我至今不知您老现在是否还在人世,更别说拜年祝寿!问心有愧啊!陈老师,若在盛世,您的才华、抱负该有多多么荣光!您若健在,请原谅您这个无心的学生!

特以此为我的尊师拜个晚年。

2017年农历丁酉年春节。(作者:冯怀玺)

 

 

政协网站 政府网站 合作媒体 友情链接 检察网站 中省政协